第三十六章 天海無垠

　　翌日清晨，承德縣東門外。
　　鐘離玖玖站在官道的分叉口，從馬側的行囊裏取出了幾包藥粉，用小稱仔細稱量，壹分為二。
　　祝滿枝裹著鵝黃色的小襖，小臉兒滿是認真，和夜鶯站在壹起，目不轉睛的盯著，還小聲嘀咕：
　　“大鐘，妳可不能偏心，她跟著妳們出去，近水樓臺肯定會想辦法開小竈，若是問妳要的話，妳可不能給她……”
　　夜鶯環著小胳膊，大辮子自腦後垂下，身形筆直，表情平淡：
　　“我們是去打架，又不是冬遊，哪有時間弄這些。”
　　“反正就是得公平，江湖人得親姐妹明算賬，咱們可還不是姐妹……”
　　嘀嘀咕咕。
　　官道另壹側，許不令牽著馬行走，從懷裏去了壹封親筆信，遞給寧玉合：
　　“師父，回去之後，讓蕭綺把這封信盡快送給我父王。”
　　寧玉合接過信封放進懷裏，清泉雙眸中明顯帶著幾分不舍，回頭瞄了眼三個姑娘後，稍微靠近了幾分，緊貼著許不令的袖子：
　　“遇事莫要逞強，註意著清夜……還有，鐘離玖玖那婆娘，妳壹定要防著些，莫要被她騙了，她可是給個梯子就敢上房揭瓦的性子……”
　　許不令笑容親和，見滿枝她們沒註意，袖子下的手偷偷放在了寧玉合的身後，捏了捏：“知道啦。”
　　“令兒，妳正經些……”
　　寧玉合柔婉的臉頰顯出幾分紅暈，卻沒有躲閃，任由徒弟輕薄著，低頭瞄了壹眼：“還有……還有守宮砂的事兒……妳不在跟前，我連洗澡都得偷偷的，時間久了滿枝肯定懷疑……”
　　許不令想了想：“師父小心藏著也行，若是藏不住，就去找湘兒，顏料都是她配的，她可以幫師父先畫上。”
　　寧玉合聽見這話，臉色微驚，蹙眉道：“湘兒……她知道了？”
　　“湘兒聰明著，天天和我睡壹起，怎麽可能看不出來……師父妳別擔心，湘兒不會笑話妳的，等回去後，咱們三個人壹起……”
　　“啐—”
　　寧玉合連忙搖頭，離遠了幾步，翻身上馬，回頭道：“滿枝，走啦。”
　　許不令聳了聳肩膀：“壹起坐下來聊聊而已，又不是壹起那啥，師父妳緊張個什麽？”
　　寧玉合如今可是了解了許不令的真實模樣，真到那時候，還不是許不令說什麽是什麽。寧玉合表情略顯古怪，遲疑了下，見滿枝跑了過來，小聲說了壹句：
　　“湘兒同意，為師又能說什麽……”
　　話落便連忙騎著馬，壹把撈起了跑過來的祝滿枝，往官道遠方跑去。
　　祝滿枝抱著小包裹，被夾在寧玉合胳膊底下，咿咿呀呀有些惱火的道：“大寧，妳做什麽呀，我還沒和許公子道別呢……”
　　許不令看著好笑，遙遙擡手揮了揮：
　　“滿枝，路上慢點，照顧好師傅。”
　　祝滿枝很吃力的翻到寧玉合背後坐下，抱著寧玉合的腰，回過頭來笑瞇瞇道：“許公子壹路順風……”
　　馬蹄奔波，聲音漸行漸遠。
　　許不令目送兩人壹馬消失在官道盡頭後，轉身跨上了追風馬，踏上了前往遼西郡的官道：
　　“玖玖姑娘，走吧。”
　　鐘離玖玖側坐在大紅馬上，宿敵寧玉合跑了，她神態舉止又恢復了仙子姐姐的高冷模樣，溫婉點頭，驅馬走在了前面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驚濤拍岸，天海無垠。
　　幽州算是大玥的偏遠之地，遼西郡則是幽州的邊緣之地，地廣人稀、鄉野貧瘠，除了山海相接的壯麗美景，便沒了什麽可圈可點的東西。
　　中午時分，寧清夜騎著搶來的馬匹，在濱海的曠野上漫步行走，尋找著雪面上的蛛絲馬跡。
　　出生在蜀地，又在長青觀長大，寧清夜並沒有來過海邊，瞧見視野盡頭的天海壹色，眼中卻生不起什麽興趣。
　　範陽郡驚鴻壹瞥，發現厲寒生的下落後，寧清夜便跟著追了過來。厲寒生的馬太快，只能看到背影，沒有停下來的意思。她沿途搶了幾匹馬硬追，可跟到遼西郡後，還是失去了厲寒生的蹤跡，只能漫無目的的四處尋找。
　　她知道自己殺不了厲寒生，也不知道追上厲寒生後該做什麽，拼盡全力追過來，只是想看看那個連妻女陷入絕境都不顧的男人，會對她說些什麽。
　　雖然沒追上，不過此時此刻，寧清夜好像也明白了。
　　無話可說。
　　連停下來當面接受質問的勇氣都沒有，還能指望他說出什麽東西？
　　海風清冷，不知不覺間，曠野上又下起了鵝毛大雪。
　　寧清夜牽著馬來到了壹個樹林間，爬上蒼天古木，靠坐在樹枝上，抱著胳膊掃視眼前的無盡濱海野原。
　　身上的裙子不厚，徹骨的寒風夾雜著風雪，讓四肢凍的有些難受。看著眼前的大雪天，不知為何，又想起了那件很暖和很暖和的狐裘，還有送她狐裘的人。
　　那好像是她第壹次接受除師父之外，其他人送的禮物。
　　寧清夜不到十歲，便上了長青山，成了壹個女道士的徒弟。相依為命，待在香火慘淡的小道觀裏，可能壹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外人，對感情方面的概念，都只存在自己的想象裏，比較遲鈍，不通人情世故，但恩怨分明。
　　許不令有恩於她，她自然就得還。想要為許不令做點什麽報答救命之恩，卻發現許不令武藝高強、位高權重，似乎什麽都不缺，只貪圖她的美色！
　　寧清夜長這麽大，從沒想過男女之情的事兒，雖然沒有出家，但被師父帶大，已經把自己當成道士了，男人那種東西，是另壹個物種，怎麽可能以身相許……
　　可是許不令太過分了，她好心好意打聽鎖龍蠱的下落報恩，轉手就親了她壹口。
　　記得當時跑掉，獨自緩了個半月，才緩過來。
　　心裏藏了很多話，不知道該怎麽辦，很想和師父說說，可師父也不見了，只能壹個人待在小道觀裏，抱著那件狐裘，思索該怎麽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。
　　後來……
　　後來怎麽樣，寧清夜倒是記不清了，去了君山曹家，和許不令再次重逢，無波無瀾、不遠不近，好像也沒有預想中那樣遇到什麽麻煩事兒。
　　如今和滿枝她們待久了，倒是喜歡上人多的生活了，壹大堆人住在壹個院子裏，打打鬧鬧、說說笑笑，和長青觀裏的日子截然不同，師父好像也挺喜歡的，所以她就留下來了。
　　以後會怎麽樣，寧清夜從來沒去想過，可能真的不會再回長青觀，而是跟著師父、許不令去肅州，重新修壹個小道觀，然後就這麽過下去吧……
　　坐在海風簌簌的雪林間，寧清夜修長的胳膊抱著膝蓋，現在和未來的迷茫無助交織在壹起，讓清冷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呆呆的。
　　正在出神之際，寧清夜忽然聽到了紙張被風吹動的聲音。
　　沙沙——
　　雪林中沒有活物，這個聲音顯然太突兀了。
　　寧清夜回過神來，握住了佩劍的劍柄，看向聲音的來源，卻瞧見下方樹林的遠處，不知何時站了個中年書生，左手撐著黑色油紙傘，右手持著畫筆，在宣紙上勾勒，宣紙掛在樹幹上，被海風吹起了壹角。
　　“徐丹青？”
　　寧清夜稍微楞了下，上次在蕭家莊，遠遠瞧見過徐丹青壹眼，不明白這個名傳天下的畫聖，怎麽莫名其妙來了這裏，還把她給找到了。
　　寧清夜正想跳下去問問，正在作畫的徐丹青，連忙擡起畫筆，含笑和煦道：
　　“姑娘別亂動，就方才那樣挺好看，馬上就畫完了……”
　　畫完了……
　　寧清夜僵在樹枝上，雙眸中顯出幾分奇怪意味。她自然明白徐丹青現在在做什麽，可能從明天起，她就要名揚天下了！
　　師父是宣和八魁之首，寧清夜從小見多了，也沒覺得有什麽厲害的，遠不如劍聖實在，她自幼艷名遠揚，也壹直不把這個放在心上，成了新八魁不稀奇，沒成也不稀罕。
　　可她怎麽也沒想到，能在這種遠離中原的犄角旮旯發呆了時候，被徐丹青給找到了。
　　寧清夜稍微遲疑了下，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滿枝和芙寶羨慕楚楚的小眼神，最終聽從的勸告，沒有動彈，繼續抱著膝蓋靠坐在樹上，詢問道：
　　“徐前輩，妳怎麽找到我的？”
　　徐丹青執筆作畫，時而擡頭看壹眼：
　　“碰巧路過，就給撞見了，也算運氣好吧。”
　　寧清夜性子直，但是不傻，看了看這帝國邊疆的荒涼地域，詢問道：
　　“徐前輩怎麽會來這裏？”
　　徐丹青呵呵笑了下：“過來看看風景，許不令好像也快過來了，姑娘是在這裏等他？”
　　寧清夜聽見這話，稍微楞了下。
　　許不令抵達範陽郡的時候，寧清夜已經離開，因此在寧清夜的認知裏，許不令應該坐著船回肅州結婚去了。
　　“許不令怎麽會來幽州？是為了唐家的事兒不成？”
　　“唐家的事兒已經解決了，唐蛟被妳師父摘了腦袋瓜，到這裏來，應該是為了找樣東西吧。”
　　寧清夜不明所以：“找什麽東西？”
　　徐丹青搖了搖頭：“反正是個挺重要的物件兒，我也不清楚。”
　　“哦……”
　　寧清夜略顯疑惑，不過也沒有多說，老老實實抱著膝蓋坐在樹上，等了片刻後，又問了壹句：
　　“徐先生，我算是第幾美人？”
　　徐丹青聽到這個，露出幾分明朗笑容，搖了搖頭：
　　“所有入畫的姑娘，除開崔小婉，都問過類似的話，就姑娘妳最直接。”
　　寧清夜柳眉輕蹙：“是嗎？我師父也問過？”
　　“那當然，妳師父當年十五六，打了壹套劍舞，問的是‘我和前面七個姐姐比起來如何？’，蕭湘兒說的是‘我是天下第壹，明白沒？’，鐘離楚楚說的也是‘要麽不畫，要麽天下第壹’，呵呵……”
　　“那先生怎麽回答的？”
　　“還能怎麽回答，世間獨有唄，說別的肯定被打死，只能離開後私下裏偷偷說……”
　　寧清夜微微偏頭，琢磨了下，明白了意思，沒有再問排第幾的問題，轉而道：
　　“崔皇後為什麽沒問這個？”
　　徐丹青畫筆頓了下，略微思索，搖頭輕聲壹嘆：
　　“愛美之心，人皆有之，但總有例外。那姑娘太孤僻了，可能從來都沒註意自己長得如何，當時其實不該畫的，酒後誤事，把人姑娘害慘了……”
　　寧清夜聽師父講過‘徐丹青酒後誤入桃花林’的事兒，當時是崔家暗地裏放的風聲把徐丹青引來的，後來進宮成為皇後，又年紀輕輕郁郁而終。都是帝王將相的算計，其實和崔皇後、徐丹青關系不大，也改變不了結果。
　　寧清夜稍微沈默，卻也不知該如何評價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徐丹青收起了禦賜金筆，拿著畫卷走到樹下，遞給寧清夜。
　　寧清夜從樹枝上跳下來，接過畫卷，仔細看了眼——畫卷上飛雪連天、孤枝向海，浩渺天地之間，女子靠坐在樹枝上，手邊放著長劍，眺望遠方，只能看到壹張側臉，雖然筆法簡練樸素，但神韻卻刻畫道了骨子裏，哪怕是她自己看起來，也有很深的熟悉感。
　　不過寧清夜自幼很少接觸這些文人的雅玩，除了看起來舒服，也看不出什麽門道，當下把畫卷起來，鄭重收好。
　　徐丹青拍了拍手掌，又擡手把停在遠處的馬匹喚了過來，從馬側取下壹個包裹，包裹不大，約莫雙手剛好捧起來，四四方方的，裏面裝的應該是個木盒子。
　　徐丹青把小包裹遞給寧清夜：“既然遇上了，妳順便給我帶點東西，交給許不令。”
　　寧清夜接過小包裹，入手還有點沈，她略顯疑惑：
　　“遼西郡這麽大，我到哪兒去找他？”
　　“我給妳說個地方，妳在那裏等著便是……”
　　“哦……”